楊照：黎智英啟示錄

兩年多前，一度台北媒體朋友間奔相走告一個重要的祕密：「老黎找出了辦電視的新門道了！」

當時，黎智英的「壹電視」已經成立，不過卡著一個難過的關—還沒通過ＮＣＣ審查取得電視頻道執照。一般的經營者不會在拿到執照前先開始燒錢。至少得先確認打通了主要環節，算得出拿到執照的時程，才會開始招團隊儲備節目。

黎智英不是一般的經營者。在取得電視執照這件事上，他的條件遠比一般經營者還要差。他的「壹週刊」和「蘋果日報」挖新聞爆內幕的手法，把台灣政商人士都得罪光了，而這兩個媒體羶色腥的風格，又替他在台灣惹來許多質疑、不屑的眼光。說得簡單些吧：在台灣，很多人想看到黎智英倒楣，卻沒有什麼人—包括天天看「蘋果」周周看「壹週刊」的人在內—積極期待黎智英擴張其媒體勢力範圍。

黎智英辦電視辦得顛顛跌跌，毋寧是預料中事。比較特別的，反而是即便理性看來，黎智英辦電視勝算不高，卻誰也都不敢斷言黎智英會失敗。很短時間內，圈內人都知道了：黎智英打算大手筆訂購上百萬台機上盒，用免費方式遍發入台灣家庭，等於是砸錢另行打造一個全新收視系統。

我所認識的媒體人，大部分在驚異之餘，都表示嘆服；相對地，幾乎沒有任何人覺得這樣一條走偏鋒的路會走不通。

這件事具體反映了黎智英在台灣的形象。一個讓人無法測度其極限的梟雄，不按牌理出牌，卻往往能自成牌理贏了牌局。

黎智英有這樣的形象，來自他經營紙面媒體的成績。「壹傳媒」進入台灣不到十年，打得台灣原有的平面媒體大亂。黎智英成功的地方，剛好也是台灣媒體過去最弱的地方，是「Do the thing right」。在用正確且徹底的方式，把事情做好上面，黎智英超級厲害。

黎智英在「Do the thing right」上的巨大優勢，給了台灣媒體大震撼，以致不敢想像他有可能失敗；顯然黎智英也自信滿滿，相信自己可以靠著創意與決心突圍。

簡單說，黎智英就是被台灣媒體過度抬高他的能力給打敗的。他忘了，經營事業，尤其是經營媒體事業，除了要「Do the thing right」之外，還有另一個關鍵重點是「Do the right thing」，用對的方法做事，不必然就做出對的事來。

在「Do the right thing」的選擇上，黎智英的決定可就讓人不敢恭維了。他打造了一個超級有效率，超級吸引讀者的媒體機器，為了卻是拿來報導許多讀者就算不知道，也沒什麼關係的事，甚至拿來報導不斷破壞一個社會正常運作的羶色腥新聞。在「Do the right thing」上的荒疏，與在「Do the thing right」上的講究，構成了最強烈的對比。

這樣的選擇，使得他所得到的支持，是消極的支持；他所得到的反對，卻是積極的反對。消極的支持，不足以讓這些人願意多打一通電話去要一個免費的機上盒，不足以讓他們願意多費點工夫學習如何使用新裝置。但積極的反對，卻可以說服許多人，「壹電視」是不適合進入家庭的毒蛇猛獸。

黎智英的奇襲突破點失靈了，他必須轉而回頭循正常的管道申請執照、洽談頻道，也就阻止不了敵人們對付他的明顯罩門了。黎智英自己形容：「壹電視」等於每天將一輛頂級賓士車推下海裡，那麼人家只要拖著看你能損失多少輛賓士車下海就好了。

聽起來很老套，但還是只能這樣評斷：在台灣，黎智英沒有敗給誰，而是敗在自己的手裡，敗在他以為自己可以完全操弄台灣社會的過度傲慢上。